天涯海角

天涯海角

路牌上的字，被海风吹得发白，油漆剥落，露出底下木质的纹理，像老人手背上蜿蜒的筋络。箭头固执地指向一条小径的尽头，那里，赭红的巨岩与靛青的海，正进行着一场无始无终的搏击。这便是了——地图上那个被我用红笔圈了又圈的、带有决绝意味的名字：天涯海角。

来路是漫长的。穿过一片茂密得有些蛮横的椰林，沙土路在车轮下扬起干燥的尘；绕过几个懒洋洋的、飘着咸腥气的小渔村，晾晒的渔网像巨大的、灰色的雾，悬在屋舍之间。心，本是鼓胀着一种奔赴“终点”的、近乎朝圣的激昂。可越近，那激昂却奇异地平复下去，成了一种近乎真空的静。静得能听见自己脚步踏在粗粝沙石上的硌响，一下，又一下，单调而清晰。

终于站到了那块巨石下。它比想象中更沉默，也更庞大。海水亿万年的啃噬，在它身上留下了蜂窝般的孔洞与刀削斧劈的垂直断面。浪来了，不是诗里温存的“轻抚”，而是攒足了力气，猛扑上来，在岩脚下撞得粉身碎骨，发出一声闷雷般的怒吼，炸开万千雪白的、带着细碎泡沫的花。那水花溅到脸上，是凉的，咸的，带着不容分说的、野性的力量。

没有那种“到了天尽头”的悲壮或狂喜。没有。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空旷，从脚底升起，瞬间淹没了五脏六腑。身后是来路，身前是望不到头的、涌动着深蓝与墨绿的海平线，它与天相接的那一条线，因为水汽的蒸腾，微微地颤抖着，模糊着。我忽然觉得，自己像一粒被偶然遗落在这涯岸交界处的石子，前不见古人，后不见来者，而千古的风，千古的浪，正以它们亘古不变的节奏，从身边漠然地流过。那“天涯”与“海角”，并非世界的边界，倒更像一个巨大的、打开的扉页，后面是无字的、浩瀚的虚空。

游客们的喧哗，隔着一段距离传来，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，显得微弱而不真实。他们拍照，呼喊，摆出拥抱海洋的姿势，而后满足地离去，将“到此一游”的印记，储存在一方小小的发光的屏幕里。他们是聪明的，将“天涯”当作一个可以征服、可以收藏的景点。而我，却在这喧哗的边缘，感到了某种更为本质的孤独——不是被人群抛弃的孤独，而是面对这无垠时空时，生命个体必然的、微末的孤独。

然而，就在这孤独感膨胀到几乎令人窒息时，视线却被岩缝间一点摇曳的亮色抓住了。是一丛我叫不出名字的野花，矮矮的，贴着地皮生长。茎是暗红的，叶子小而厚，积着盐渍，花瓣却是一种惊人的、纯粹的金黄，在咸涩的海风里，剧烈地颤抖着，却又牢牢地扎根在石缝间那一点点可怜的沙土里。它开得那么不管不顾，那么理直气壮，仿佛这震耳欲聋的涛声、这终年不息的风暴，才是它生命唯一的、必需的养分。

我长久地注视着那一点金黄。心中那无边的空旷与孤独，竟慢慢被另一种东西填满了。不是释然，不是征服，而是一种近乎谦卑的了悟。原来，真正的“天涯”，并非地理的极限，而是心灵在面对洪荒时，为自己找到的、可以安然立足的那一寸“海角”。就像这丛野花，它的整个世界，不过拳石寸土，却活出了整个海洋与天空的壮阔。涯岸的意义，或许并不在于抵达某个终极的“点”，而在于确认：即便是在宇宙最荒凉的边陲，生命，依然可以找到它绽放的方式。

风更烈了，带着暮色将至的凉意。我最后望了一眼那无垠的、动荡的深蓝，转身，沿着来路走去。身后的涛声依旧，像是在挽留，又像是在送行。我没有带走一片贝壳或一块碎石，只将那一小丛在风涛里剧烈摇曳的、金黄而倔强的影子，烙在了眼底。这，便是我从天涯海角，所能带走的全部了。（陕煤运销集团智能公司 文钰）